传奇的德州扒鸡掩盖了很多动人的工业传奇。

　　位于山东德州的这家机床厂，是国内非常低调的特色机床生产厂家。中国机床往日有“十八罗汉”，但现在唯一还风光犹存的是济南二机床。还有规模较小后来兴起的“十八小罗汉”，唯一现在活力四射的就是这家普利森机床。

 

　　如果去看日本，很容易发现机床产业是一个老骨头汤行业。那些年事已高的企业家一直在一线，比如日本最大的机床厂马扎克，比如全球最大的数控系统厂商之一FANUC。机床是一门实践的艺术，很多门道不经过多年历练无法悟得。

 

　　今天在德州这里，可以找到一个绝妙的样本。这家机床厂的一把手的担任时间，从1998年开始，已经25年。今年70多岁，依然精神抖擞地带领企业往前冲。这个企业很幸运，在2003年就完成了改制。而国内很多国有机床企业的一把手，再有雄心壮志，也早就退休了。如果查看那些失败的记录，能干的一把手的离职，是中国36大小罗汉几乎全军覆没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。机床行业的成长轨迹，总是剑走偏锋，不按常理出牌。极少数企业，能够稳稳当当地长青不衰。

 

　　机床是个性极强的产业，很难成为地方官员的宠儿。它老是没有产值，跟其他动辄上百亿的企业没法相比；它老有经济周期，三年一好三年一坏最为正常。没有耐心的官员，最是等不得这样反反复复的产业；它老是任人唯老，政府派下来的管理者，经常会把原来底子不错的机床企业给折腾光。

 

　　于是在德州看到普利森这样成功改制成民营企业的机床，会觉得非常踏实。高管都是跟着二三十年一起打江山的硬骨头。这个集团有1000多人，很多工人都是本地人，非常稳定。离职率不超过5%。在当下就业条件越来越紧张的情况下，普利森工厂让人觉得岁月安好。好的企业对于一个地区而言，就是一块厚厚的植被，护土保墒。这样的企业，其实才是当地经济稳定盘的福音。

 

　　普利森的机床开发原则很简单，那就是“三高原则”—“高科技高门槛高定制”，专治机床疑难杂症，只做别人做不了的机床。

 

　　于是，它的产品就在“重大深”三个方向站稳脚跟。

 

　　重型车床，可以加工的工件从20吨到80吨。像动力电池的阴极辊的加工，非普利森莫属。

　　大直径车床，例如外径630mm的煤矿液压支架的油缸加工，非普利森莫属。

 

　　深孔镗技术是最具特色的技术。这也是这家从1940年就开始存在的企业最浓厚的老汤，保持至今。像造纸装备的关键零部件“辊体”，直径达到1米八，长度12米。上面居然有数10万个密密麻麻的径向小孔，这样的深孔加工非普利森莫属。

 

　　这让人想起了日本冈田钣金创始人的名言：专做别人做不了的事。这种令人钦佩的造物精神，今天在德州这里重现光彩。

 

　　机床是最不擅长穿越周期的产业，波峰波谷振荡厉害。在这个产业能够穿越周期的管理者，都是经营的好手，有着梁山好汉浪里白条一样的好水性。

 

　　董事长的经营理念很朴实，在他看来，“民营企业只要不断资金、不犯法律，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”。如此朴素的话语，代表了这个企业健康的现金流理念。由于独家经营的产品多，因此不允许下游压款；同时，也绝不对上游压款。规定时间、规定数量，对上游供货商的付款时间和数量都有红线要求。而且在管理指标上，要求不断优化这两点。真是少见的新型伙伴关系。

 

　　这家企业非常注意经营的平衡，产品布局按照3个1/3原则：1/3产品是独家一流，1/3产品是一线方阵，1/3产品是常规优质。这种产品线的三分之一平衡技术，在我以前调研的优秀机床厂家，也有注意到过。

 

　　机床厂，最忌讳押注。最怕不冷静，最怕只做通机。盛世的时候，通用机床看着很卖钱。但经济稍微不好的时候，对于只做通用品大路货的机床厂，往往就会是灭顶之灾。

 

　　有意思的是，在这里的供应商很少。供应链配套几乎是零。在德州这里，几乎没有给普利森机床配套的。供货商经常都在千里之外。既然是寂静的供应链土壤，这就意味着它的特色机床的很多部件都靠内部制造。在《隐形冠军》一书中，这被称之为“深度制造”。

 

　　它的床身，依靠自己的铸件厂。同时，还给挑剔的日本牧野和马扎克机床的日本本土工厂供货。在日本，铸件厂的产能已经几乎永久地丢失了。而在中国，曾经有政策认为铸造是低端产能。五年前，一刀切地限制产能。这家机床厂两条产线，也被切掉一条，导致现在产能严重不足。这条政策最近三月刚刚纠正过来，但已经下绑的绳子，还没有松开。政策制定者何时能够探下身来，看清楚这些看似低端的产能，早已经与高科技合体。而且这是中国供应链的基本盘，不能丢失，不能放弃。否则就会像日本这样，高端的机床床身，依然要先从中国进口。

 

　　普利森自己还做刀具。这一点同样不寻常。一般刀具作为消耗品，都是跟机床厂分离。但是为了最大限度发挥机床的整体性能，普利森建立了自己的刀具事业部，开发深孔刀具。在这里，普利森将展开对德国隐形冠军的决战，包括德国SRB、TBT深孔钻；也有韩国刀具巨头KORLOY克洛伊。它们的一把直径300毫米的深孔刮滚机床的刀具，早期甚至可以卖到40万元，而现在普利森已经全部攻克这些难题。重要的是，那些美国希拉公司上千万元一台的挂滚机床，基本也被普利森赶出中国市场。

 

　　如果放开视野往远方望去，这是一种战略上的丛林胜利。普利森的机床，正是供货给郑州的郑煤机来加工油缸。而郑煤机在采煤支护的液压支架，已经将卡特彼勒、美国JOY也赶出市场。美国卡特彼勒一度希望郑煤机收购它的产品事业部。然而，对于郑煤机而言，这些资产早已没有那么重要。而普利森的深孔油缸机床，正是响应郑煤机的要求，而共同开发而成。这就是普利森的特点，高度倾听用户的需求。用户需要什么，就制造什么。这是机床行业最好的研发原则。

 

　　然而用户说什么，也要听得懂。这就是机床管理者，不能由外行来担当的一个关键因素。外行听不懂用户隐藏的需求。

 

　　这次调研的这家机床厂，属于德州市下的陵城区。离上次调研的另外一家做科学高端色谱仪的德州海能仪器公司，所在的临邑县，看上去很近。二者的中间都是黄色稻田麦浪相连。

 

　　那次从海能工厂去赶高铁回北京的时候，一路上绿树成荫鸟鸣虫飞。很难让人想到，那些色谱仪、有机元素分析仪等如此高端的科学仪器，居然可以在这泥土芬芳里长出艳丽的花朵。

 

　　这些企业远离大都市也有好处。他们可以静下心来，搞制造。这样就可以突破很多所谓的卡脖子技术。在普利森这里，有很多“冠军级工匠”…他们都深度拥有刮研的技术。刮研这门手艺活儿的技师，在我去过的日本岗村磨床，是被称为国宝级的人物。在普利森这里，刮研是必备技能。

 

　　以前去调研过日本和德国企业，惊讶于他们就在山沟、水稻旁边。然后我们大家就会说，看，这就是培养日本工匠的地方。是的，这家企业曾经去拜访过的德国深孔机床，就会为了几个老工人而特意留在山沟里。

 

　　而有了企业家精神的执着，如果再看工匠大师，其实也不用去日本德国，就去德州这样的城市。在普利森机床厂里，在海能科学仪器车间里，大量的工匠精神之花，就开在静谧的土地上。厂区之外，就是清秀无边的田野。

 

　　有意思的是，这里也有一个机床博物馆。跟我上次在济南二机床看到的一样，保留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建筑，也保留了那些机床往事。我们会感慨日本德国的百年企业，但是当我们真的面对这样一个已经83年历史的机床企业，我们是不是同样可以奉以由衷的敬意。作为两个唯一完整穿越时代的大、小十八罗汉，济二机和普利森，都有非常好的机床博物馆。漫不经心之中，也让人想起：机床行业只有牢记历史，才能穿越周期。

 

　　机床行业是一个不服管的产业，那些想当然的管理理念，在这里都会头破血流。济南二机床能够长青，得益于当家人一直保持稳定。而济南一机床厂曾经高光繁荣，昔日跟日本马扎克合资成为全国标杆。而当企业经营权被干扰的时候，这个企业就迅速走向下坡路，最后被收购。

 

　　搞好的机床凤毛麟角，搞砸的机床比比皆是。历史经验没有多少，历史教训历历在目。机床这个行业发展的唯一秘诀，就是把决策权交给企业家。机床是一个老骨头汤行业。老骨头才是镇厂之宝，压得住机床产业那些捉摸不定的巨浪。

 

　　那些忽视机床产业规律而想当然的管理方式，会毁了一个又一个好企业。而普利森的这位董事长的执念一心，可以坚持到底。他可能是目前机床行业在位时间最长的董事长。基业长青，让人再一次看到了这样的道理：珍惜机床企业家，一切都不在话下。

 

　　只要交给市场，机床产业完全大有可为，绝不会为无法突破日德的卡脖子而生悔恨，也不会为追赶中国台湾机床和韩国机床如此吃力而生懊恼。

 

　　事在人为，老当益壮；静心所成，执念成真。机床的路，怎么会越走越窄？